2021年9月21日， 阿富汗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在喀布尔举行的记者会上讲话。（新华社 卡比尔/图）

2021年12月至2022年1月，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两国一线人员在边境地区发生多起冲突，导致地区局势紧张。

2021年8月15日，阿富汗塔利班重掌喀布尔政权。很多分析人士认为，巴基斯坦与阿富汗塔利班的特殊关系，将帮助两国建立更友好关系，巴基斯坦对阿富汗事务的发言权将大大提升。总之，巴基斯坦是此轮变局的大赢家。然而，巴阿关系也有复杂的一面，2021年底，突然恶化的巴阿边界局势就是一大表征。

边界局势突然恶化

2021年12月和2022年1月，巴阿两国一线人员在边境地区连续发生多起冲突，12月的两场冲突尤其严重。

2021年12月19日，塔利班人员制止巴方在巴阿边界架设铁丝网。3天后的12月22日，塔利班人员又在楠格哈尔省破坏了巴方架设的防护网，现场人员不仅没收了铁丝网等器材，还警告巴方士兵不得重新作业。双方在这两次冲突中还发生武装交火，巴方两人死亡；巴方向阿富汗库纳尔省方向发射了迫击炮，阿方则出动军用直升机巡逻。

事件发生后，巴基斯坦国防部和塔利班政权国防部及边境与部落事务部人员紧急会晤，塔利班政权国防部长毛拉雅库布也赶赴现场控制局势。

在事件前后，社交媒体疯传多个视频，显示塔利班人员下手破坏巴方修筑的防护栏，声称防护栏建到了阿富汗境内，引发了两国民间的强烈反应。

此次冲突的直接诱因是，巴基斯坦2017年起在阿巴边界全面加强边境管控，具体措施包括耗资5亿美元，沿2670公里的漫长边境架设铁丝网，修建边境检查站和岗哨，招募更多边境安全部队等。巴方宣称，此举是为了阻断恐怖主义渗透和非法越境活动，但当时执掌喀布尔政权的加尼政府反应激烈，一再表达反对意见。巴方不为所动，坚持推进，经过四年持续施工，目前已在巴阿边界大部分地段架设铁丝网，只有21公里长的边界尚未架网。

在此前后，塔利班和巴基斯坦高官纷纷发声，主旨是降温灭火，但也有一些绵里藏针的说法。

巴方态度总体算得上息事宁人，巴外长库雷西2022年1月3日表示，希望通过外交途径解决，又抱怨“恶势力”夸大其词，扩大矛盾；巴内政部长拉希德1月14日表示，将先征求阿方同意，再完成防护栏建设。不过，代表军方发声的巴基斯坦三军公共关系部部长态度略有差异，强调会按预定计划推进边境架网作业。

塔利班方面同样表示，问题可通过外交渠道解决，但不满情绪更为明显。塔利班政权国防部发言人抨击巴方行动不适当且违法，称“在统一民族内部制造鸿沟是不恰当的”。塔利班政权代理文化与信息部长在采访中公开表示，“阿富汗人感到不快，反对建设防护栏”，又称这一工程“分裂了人民，离散了家庭”。他进一步强调，“杜兰线仍悬而未决……杜兰线分裂了沿边界分布的同一民族，我们一点都不想要。”

划界争议复杂难解

此次冲突看似偶然，实则具有极为深刻的历史背景与现实原因，反映了两国围绕边界问题的复杂观念差异和利益冲突，而其核心正是阿方所点名的“杜兰线”问题。

1747年，普什图民族杜拉尼部落的阿赫默德·沙·杜拉尼创建了近代阿富汗王国，后来又占领西旁遮普等地，将阿富汗与现巴基斯坦之大部并为一国。此后，旁遮普地区又兴起锡克王国，与阿富汗争夺激烈。

1849年，英印政府消灭锡克王国，顺势囊括了此前由其控制的白沙瓦等地。阿富汗政府虽有不满，却无力正面挑战英印帝国，只能尽力收服分布在两国边境的部落地区。

在1878年至1880年的第二次英阿战争后，两国签约划定英印帝国和阿富汗的边界，后来通称为“杜兰线”（Durand Line）。这条线将普什图人划分到英属印度与阿富汗，令俾路支人分散到英属印度、阿富汗与伊朗三国。

此后，阿富汗政府坚持认为，杜兰线将普什图人划分到两国的做法是错误的，一再抨击杜兰线是“城下之盟”，甚至多次要求“纠正这一历史错误”。

1947年，印巴分治前夕，阿富汗当局致电英印政府，否认杜兰线的正当性，并派出代表团与英国人接触，主张边境地区居民有权选择独立或与阿富汗统一。出于这层考虑，阿富汗甚至对巴基斯坦加入联合国的议案投下了唯一的反对票。当时的阿富汗驻联合国代表表示，“由于西北边境省人民没有获得不受任何影响地……自主决定，他们是希望独立还是成为巴基斯坦领土，我国不能承认西北边境省是巴基斯坦领土。”而且，“我国此刻不能投票支持巴基斯坦（加入联合国）。”

阿方为自己在杜兰线问题上的主张提出了三大理由：一是历史依据，二是民族自决权，三是杜兰线的合法性问题。

阿方主张巴基斯坦西北边境省（现开伯尔-普什图省）和俾路支省大部历史上曾受阿富汗管辖，阿方应享有权益。但巴方也从历史角度做出了反驳，甚至象征性地提出了反主张。1964年10月11日，时任巴基斯坦总统阿尤布·汗表示，如果说杜兰线划错了地方，那么“我们也别无选择，只能考虑其他边界线，诸如历史上存在过的马哈茂德、加兹尼、帖木儿、巴布尔及阿布达利时期的边界线”。

阿方反复强调，巴境内的普什图人应享有民族自决权，指责巴方压迫普什图人，更频频支持巴境内的亲阿政治势力。巴基斯坦方面坚决反对阿方主张，坚称民族自决权仅适用于反殖民斗争，不能将这一理论任意套到独立国家头上，否则国际体系永远无法稳定。

阿方还主张，杜兰线是无效的不平等条约，又称英阿条约签约方之一的英印帝国已不复存在，相关条约已自然失效。巴基斯坦则针锋相对地主张，杜兰线长期得到英、俄以及阿富汗政府承认，根据国际法上的国家继承理论，英印帝国虽不复存在，但其权利义务已由印度和巴基斯坦共同继承。英印政府签署的条约涉及巴基斯坦的部分由巴基斯坦继承，不存在失效的问题。

总之，巴阿两国围绕杜兰线的争端针锋相对，争执多年。阿富汗对杜兰线长期不满，二战后的历届政府至多是少提这一纠纷，但都没有承认杜兰线，1996-2001年执政的塔利班政权，以及先后由卡尔扎伊和加尼任总统的阿富汗伊斯兰共和国政权都不例外。

拉网纠纷多次反复

值得注意的是，在巴阿边界架设防护网的设想并不是什么新问题，相关问题已不止一次引起严重纠纷。

“9·11”事件后，阿富汗建立了新政权，但大量武装分子跨巴阿边境活动，地区安全局势长期欠佳，两国政府也渐生龃龉。阿富汗卡尔扎伊政府多次强烈批评巴基斯坦放任武装分子跨境活动，指责巴方必须为阿境内的武装冲突负责。

巴方强烈驳斥之余，也在2006年末，提议采取一系列措施来加强边境管控，包括在巴阿边境部分地区有选择地拉网布雷，在地势险要地区或重点通道附近，设立3公里禁行区等。据巴军方评估，西北边境省一千多公里的边界,只需对不超过六七十公里的很小一段拉网布雷，在俾路支省边界也只需对一百多公里拉网布雷。为保障边境地区部落居民的传统通行权，巴方提议双方指定若干过境点，以完善的身份识别系统保障部落居民有序通行。

卡尔扎伊政府强烈反对巴方建议，反对在边界拉网布雷，断言这些措施“既无济于事，又不切实际”，有损当地居民的利益，也无法遏制“跨境恐怖主义”。不仅如此，阿方也担心巴方提议会造成默认杜兰线为国际边界的既成事实。

巴方不为所动，军方在一线采取了布雷之外的一切行动。巴方在瓦济里斯坦零零碎碎地确定了约75公里需拉网的边界，在俾路支-阿富汗边界确定有近百公里需拉网。军方还在拉网地段周围3公里范围内，设立了无人区，并实施监控。此外，巴方还积极尝试以生物识别卡来管理两国间的主要口岸查曼口岸，但阿方官员不仅不配合，更自行销毁了生物识别卡，借此阻挠巴方。由于阿方全力抵制，美国等主要利益相关方也兴趣寥寥，巴方最后不得不放弃了这一设想。

此后，阿巴两国都经历了多轮政府更迭，但两国关系始终不稳，相互指责成为常态。尽管得不到阿方配合，巴方仍沿边界陆续开始零星建设隔离墙等设施，两国边界也出现了多轮冲突。

2016年4月23日，巴阿两国在边境地区爆发严重武装冲突，阿方指责巴方首先发射导弹，造成阿军警1死2伤。26日，阿副外长谴责巴军对阿境内炮击，敦促巴立即停止侵犯阿领土的行为，阿国防部发言人强硬地表示，要坚决回击巴方侵犯领土的挑衅行为。

在这种紧张氛围中，巴方再次宣布要沿巴阿边境架设铁丝网，但阿边防部队出面制止，巴方遂于5月初，单方面关闭托克汉姆口岸，造成数百辆卡车和上千民众在边境地区滞留。6月，阿方又宣布暂时关闭驻白沙瓦总领馆。直到6月中下旬，两国才达成共识，同意建立双边磋商机制，避免类似托克汉姆口岸冲突的事件再次发生。

然而，当年8月下旬，又有阿富汗民众在查曼口岸附近示威游行，并焚毁巴基斯坦国旗，此事再次导致口岸暂时关闭，货运卡车滞留。

持续至2017年，巴阿围绕边界防护栏的问题已争执多年，巴方耐心已趋于极限，这才有了最新一轮的边境防护栏全面建设计划。

邻邦伙伴难以脱钩

近期，巴阿边界冲突，凸显了巴阿关系的复杂面。

不过，如果据此认为双方关系即将完全破裂，猜测边界冲突会持续升级乃至导致两国兵戎相见，这也是不客观的。

首先，巴阿山水相连的地理现实和历史文化纽带无法改变，不管有多少分歧和矛盾，两国都只能比邻而居，相携而行。1947年之后，两国花了很多精力相互争斗，结果是一种近乎双输的格局，这对两国决策层都是一个深刻的教训。

其次，目前的阿富汗局势仍然复杂，塔利班政权在恢复国内安全、发展国民经济、获得国际承认等三方面均面临很多挑战，来自巴基斯坦的支持可谓不可或缺。

再次，巴基斯坦方面也需要稳定巴阿关系。近年来，巴基斯坦与印度关系持续紧张，新冠疫情构成严峻挑战，经济发展出现波动，整体形势颇为严峻。对巴而言，与其关系较密切的塔利班在2021年8月攻占喀布尔，并取代亲印倾向明显的加尼政府，可谓出乎意料的一大惊喜。尽管双方仍然存在分歧，但巴阿关系持续紧张乃至破裂，显然不符合巴基斯坦的利益。

最后，巴方已完成90%以上的架网工程，边界架网大局已定，推倒重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塔利班方面，目前能打的牌已经非常有限，只能抓住最后一小段未架网边界做文章，或者在局部地段，破坏已架设的边境防护网，借此避免边界局势完全固化，留下讨价还价的空间。由此就不难理解，塔利班方面为何频繁做出强硬姿态，而巴方又为何刻意保持低调。

在复杂利益纠葛的牵扯之下，两国迅速采取有效措施来缓和局势，已经取得明显成效。巴基斯坦原计划于2022年1月18至19日，派遣由国家安全顾问率领的跨部门代表团访阿，双方讨论的内容涉及人道主义援助、难民安置、边境防护栏等。此次访问本可视为对双方均有利无害的积极进展，孰料巴方在最后一刻，宣布因天气问题推迟访问，但外界普遍认为，这一变故是因为外交氛围不融洽，将其视为巴方的施压之举。

看来，两国新一轮的博弈已经开始。

巴阿两国围绕杜兰线的争端短期内难以解决，而边界架网已成既成事实。有鉴于此，双方或许需要优先考虑民众福祉和地区稳定的大局，采取务实措施，有效管控分歧，避免新的冲突，为地区局势的良性发展奠定稳定的基础。至于一些过于复杂的历史遗留问题，或许只能留待更有智慧的后来者了。